梦的家园花尽落

亲，我宁可相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宁可相信你没有去，也没有来，一切都还是很久以前的样子。很久以来，我的心在孤独落寞的河流上漂着。几十年时间的漂流，没有找到可以攀登的岸，沿途有太多的纷扰和坎坷。或者，像一只鸟那样，我飞过的土地上有大片大片的荒漠，也有纠缠不清猥琐矮小的灌木丛林，有浑浊的激流，有我很憎恨的爬行动物，有贪婪的猎人，有运气很好的渔夫，有冷漠而强势的掘金者，有富得流油也俗不可耐的矿山业主，有一些卑鄙龌龊的上司和上司们的上司……

可是，“宁可相信”又只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说到以上那些，现在，这个世界比什么时候都显得非比寻常。我在无法停泊也不能上岸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有关“真实”的事情，想以此来证明我所经历着的一切是否真实。我向往和我热爱的我认为很真实，但我正在经历的我却无法验证它们真实还是不真实。听起来，这是多么充满悖谬的事情啊，本来很简单明了的道理，到了这份上，有些话居然如此难以言说。

亲，你知道的，我从来都很赞赏你的古老的内敛和你的传统的矜持。你的家园，你的房子，高大的朱漆门楼，含蓄沉稳的阙，幽静的回廊和雕花的栏杆，彩绘的栋梁，湖石围拢的池水，曲梅与疏竹，淡薄宁静的兰，金丝楠木大书案，桃木香桌，被指尖滑得铮亮的古琴，镶嵌着大理石的圆桌鼓凳，带着金穗的长剑，湖笔，徽墨，宣纸，歙砚，黑檀木的书阁里装着一部很长的历史和百家学说。

亲，你说过你的祖宗在这里住过，但我分明看出你也受了这等家园的庇护，你也受了这等家风的濡染，因而，你宁静安详如大宋年间的青花瓷——我却因此吃惊不小，煞白与深蓝，分明是让亲情痛不欲生的颜色组合，然而，你的祖宗们，仅仅是把蓝色的素底变成了二方连续的花鸟虫鱼，或者，变成了同一简单图案的简单重复，这样，一切从此就开始有了新的意味和新的使命，一切都从宁静中透出宽容，从安详中透出温暖，并且，因宽容而博大，因温暖而幸福。

亲，我听你说过你的祖宗留给你的广袤的田园，你的田园里牛拉的犁和牛拉的木轮车，你的田园里执着的石碓和勤勉的水磨，你的平淡的乡村和淳朴的农舍，你的农舍里的豚栅鸡栖和蜿蜒的篱落，你的热情洋溢的狗吠，你的暗淡幽远的灯火……你的田园上面的天空有明月的游荡和星子的垂落，你的土地有光阴的累积和四季的纳吐，你的祖宗在田园里走过的历程叫做日子。

你的母亲，甚至你的祖母，她们的意志像牛皮绳一样坚韧，她们的性格像丝绸一样柔和，像大漆一样沉稳，像玉器一样雅致，像水墨丹青一样浪漫，像诗词歌赋一样隽永、丰富。

“不读《诗》，无以言；”为了善于说话，为了言之有理和言之有物，为了说出的话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的祖宗们就信奉读《诗》，《诗》里面有五彩缤纷鲜活灵动的“风”在吹着，那些“诗”宣示的生活绝对真实，有真实的风月闲情，有真实的爱恨情仇，有真实的新生老故，有真实的冷暖纠结，有真实的善恶对决，有真实的福祸相依，有真实的盛世佳音每每唱响都会绕梁三日……

“不读《礼》，无以立人。”为了人人都活得像人，为了人的家园温暖中和，你的祖先们是信奉读《礼》的。规矩是棋盘一样的方格，守规矩的过程又像拉网那样捉纲带目，守规矩的结果是得到安静与平和，滤出去的是淫沥与苦涩。《礼》的交响中，带有阳光的那些声音维护着尊严与人格，守候着温暖与快乐，并与宇宙的节律同步、吻合。真正带有阳光的声音响起的地方不会犯上作乱，不会越俎代庖，不会横征暴敛，不会巧取豪夺，不会贪赃成性，不会作恶多端，不会虚伪奸诈，不会狠毒自私，虽然《礼》本身也是有一些残缺的，虽然有时候也是很不讲理的……

可是，亲，到你长大了的时候，到你谈婚论嫁的时候，你的祖宗们很老了，多数已经作古了，你还有一个可亲可敬的祖父活着，很消瘦，据说是饿瘦的，但是乡亲们都愿意称之为清瘦，并且清瘦得矍铄。然而，无论他老人家是清瘦还是矍铄，幸好他还活着，他活着的日子里所有的事务就是整理那么多的经典和那么多的传说。只是，你的父亲从来很忙，并不像你的祖父那样虽然有时候也忙碌有时候也很闲适自得，他们两人的忙碌确实是不一样的，你的祖父忙于肢体而闲于内心，你的父亲却是身心交困、内外忙碌，你的父亲以半生的忙碌赢得了一大笔财富，却没有时间和心境读《诗》和《礼》，他好像不需要读那个被人认为是空乏的东西，他好像不需要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很透彻且恰到好处，也不需要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得体和适度，他只需学会经营和算计，他只需学会网罗和获取，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面对谎言、传播谎言或者干脆亲自制造谎言，他的生活可以富足但不需要普遍的温暖，他可以忍受漆黑的村落和村落里同样漆黑的巷道，他只需让自家的院子里有灯光像太阳一样亮着，壁垒森严的房屋无需打更、巡夜、报时、报平安，因为有“猫眼”、恶狗和“电子眼”，有红光和蓝光一并闪烁也一并看守着的平安，有电话，有电视，有互联网，有来去如风的各种车……

矮小的丛林站不起巨人，狂乱的河流漂不起方舟，有爬行动物的河谷不得安宁，猎人太多的时候苍茫的原野里一片凄清，渔夫们开始攫取珍珠也开始狞笑着捡拾鹬、蚌，掘金者们留下了待用的坟墓，矿山业主门挖空心思……

亲，在你的祖宗们生活过的故土，你是雅致清新的小家碧玉。但是，后来，你祖宗的家园罹乱了，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村落，你的家园和你的家族只好把你的人生把你的命运把你的幸福快乐锁定在繁华得忘乎所以的城市。据说，那些城市曾经是出过大家闺秀的地方，到了现在，那样的大家闺秀严重匮乏了，又开始需要像你这样雅致清新的小家碧玉们去充当、去填补了。你远嫁之后，你的家园，你的故土，有一些河流开始干涸，我的心灵背景仿佛恍然一梦，梦又仿佛悄然滑落，不知去处，是梦的家园花谢花落。

亲，我们以这样的姿态在城市里相逢，我们追求着也守护着我们各自想要的幸福。亲，久违了，我们何以这样陌生呢？久别重逢，百年风雨，沧桑漫途，原来我们都变成了别人心中的传说，而那些传说，在很久以前的我们却是不容怀疑的事实。那么，剩下的日子太宝贵了，亲，来，边走边聊吧，幸好，我们还有一长串日子要一起度过。

2012-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