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俊峰
一
一粒芝麻般的小症状,让我心慌。像一片惊悚的羽毛,在风中翻飞,无处安放。命脆如瓷,哪敢有丝毫的懈怠?但一个细微的疾患,何至于如此?我明白,惊慌的并非是这小小症状的本身。
春节前,发现母亲有口腔溃疡,舌边的一星白点,让吃喝都有痛感。母亲以为是义齿磨的,没有在意,去社区医院开了点药吃了,却一直不见好。到了四月,社区医生动摇了信念,说,去大医院做个切片化验吧,如果不是缠手的病,也就放心了。
这话有点高深莫测,难免让人琢磨。
于是去了一家大医院,医生开了条子让住院。住院部里,人满为患,连走廊上都住上了。护士说,想住院要等半月或更长。又说,虽是个小手术,也要全身麻醉。霎时,我被震住了,就一个口腔溃疡,需要掀起这么大的动静吗?想象着母亲要挨刀受苦,实在不是个滋味。何不利用等待的这段时间,去看看中医呢?
母亲不愿进京,害怕折腾,我只好从网上查询,发现单位附近那家著名中医院下午正好有特需门诊。于是,也不管电饭锅里正煮着饭,出门直奔医院。一个多小时,喘着粗气赶到,直接挂号,一秒钟也没耽误。
只能替母亲去看病了。医生听介绍,问情况,然后沉默,似在琢磨。我急忙连通手机视频,千里之外,如在眼前。医生看了,说,伤口周围不发红,不像是缠手的病。轻轻一句话,扫除了我心中漫天的乌云,似乎看到了一线阳光,激动得泪都快要下来了。这个时刻,发现做一名医生是多么实用和伟大,而自己舞文弄墨,真是什么用处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在鲁迅面前真是小到尘埃里去了。但是,那种被拯救的幸运和幸福,不在那个紧要关口,真是绝难体味。
走出医院,浑身轻松,天气清朗。药是熬好的液体,开袋可服。想快递,这才发现,医院门前竟然聚集了各家快递公司的人,专门寄发全国各地的药。快递小哥说,液体药品不能走航空,只能陆运,需三五天。三五天?耗时也太长了吧,若是对症之药,两三天就能见到效果了。一天也不想耽搁,于是买了高铁票,翌日径直送到家。
或许是精神的作用,三天后,母亲说,感觉好多了。
二
一周后,小白点依然还在。父亲急了,说病不能耽搁,早治早好,而且中医西医,都希望能确诊,对症才能下药。手术切除,或许更让人放心。母亲也做好了手术的心理准备。
于是住院。
各项检查结束,指标都正常,却迟迟不说手术的事。每天查房,医生看看,并不多说。等待是很好的承诺。父亲坚持陪床,怎么劝也无用,说他一个人在家心慌。但是,病房人多,吃睡都受影响,眼看着坚持不住。焦虑的情绪慢慢爬上来。医院里的等待,很是百无聊赖,像漫长的雨夜,难免让人思想活跃,寸寸琢磨,在生命的荒坡上张望徘徊。一颗心像一叶飘摇的木舟,划行在漫无际涯的大海,渴望那一盏明亮的灯。病人,病人的家人,谁不像一个落水者,做梦都想去抓一只橘黄色的救生圈在手呢?
但是,救生圈有限。救生圈掌握在医生手里,医生的任何一个小表情,任何一句话,都会在万分敏感的病人心里荡起层层波浪。救生圈是否真的能救命,或者只是一个寄托的符号?谁都无法描绘清楚,但是抓在手里总是踏实,两手空空才让人心慌。心慌什么呢?慌救生圈无法拿到手里,即使拿到了手里,医生是否充足了气,是否牢靠?
像行走在黑灯瞎火的小路,谁不害怕心慌呢?
关系或红包,或者更多的办法,确实能让手中有一个希望的救生圈。许多人,挖空心思都想得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风平浪静,家人却是焦心忡忡,机警张望,穿梭往来,调动所有能量去寻求路径。无人能心安,除非感冒之类,稍微大一点的病痛,莫不心慌。这慌,是我们对生命、对亲人的爱,但是这爱却被现实中一只无形的手所操纵。这只丑陋、肮脏、无耻又无形的手,就驻扎在人的心里。
这哪里是一个小小的救生圈呢?
想起小时候在河里粘鱼,布好粘网,把水搅浑,让那些惊惶的鱼们茫然乱窜,撞上渔网便再也无法逃脱。此刻,我就像浑水中那一条惊慌的小鱼,不同的是,虽然清晰可见那网就在面前,又能如何?还不是要硬着头皮撞将上去。
这么个小手术,该不用考虑救生圈的事吧?我们对医生崇敬的目光和感激的笑容,该是人世间很纯洁的奖赏,况且,现在风气好转了许多。世上总有两股力量在较量,美与丑、善与恶、正与邪、真与假,虽说很终的胜利肯定是前者,但在具体的搏杀中,往往是互有胜负,前者往往也会有暂时的妥协、挫折甚至失败。那些硝烟弥漫中的厮杀,人心都看得见。看得见,心中才会卧着一个不安的兽,喘着粗重的鼻息,搅得人不得安宁。
邻床那个老太太,总是让病房中的其他人羡慕和嫉妒,医生每次来,对她都笑容可掬,嘘寒问暖,一天不耽搁就做了手术。那是本病房领先的待遇,人人看在眼里,人人心里都明白。一个需要做大手术的病人家属,背着小挎包,满脸凝重地在走廊里一趟趟穿梭,寻找和医生单独谈话的机会。对面床上的中年妇女,入院三周了,每天无所事事,去外面小餐馆吃三顿饭,然后卧床玩手机。斜对面那个河南大哥,天天找病友下棋,回来就嚷嚷着啥时能上手术台。医生太忙,病人太多,手术当然需要排队。天有冷暖,四季不同,人与人,也像这自然的四季,不知道从哪天起,温度也变得不同了。
手术的头天下午,莫名的惊慌重重袭来。并不吝啬,再吝啬的人,在这个关头都不会吝啬,就是觉得低不下一颗心、抹不下一张脸。一颗心,像是那些刚刚采来的嫩茶叶,被反复地加热、蹂躏。一张脸,半边儿被冰雪揉搓,半边儿被炭火烘烤。那个下午,内心像塞满了麻花,痛苦地纠结。很终还是想屈服。为了母亲而屈服自己,毕竟是能原谅自己的,对吧?可是,已经寻找不到屈服的缝隙了。这样也好,心安,释然,一切听凭上天的安排。上天应该是有良心的,因为上天没有少受人间的烟火和膜拜。
三
鲁迅弃医从文,希望拯救国民精神。但是他不会想到,国民精神沦入了另外一个陷阱,沦为另一样的奴隶。精神上为奴,再丰盈的物质也谈不上幸福,再辉煌的大殿也谈不上心安。当生命得不到信仰般的尊重,即使拥有世界上很先进的医疗设备,即使拥有天下很富足的财产,又谈何幸与福?一旦风吹草动,谁人还能不惊不慌?
第二天要做手术,母亲让我接她回家,洗澡换衣服。在母亲心里,对手术充满了敬畏,对那些解除病人痛苦的人,充满了更大的敬畏。
晚九点,护工才允许陪护的人去搬折叠床。折叠床很重,父亲拎不动。平时,邻床一个胖子帮他。胖子的侄子住了几天院,发现没有病,不需要手术,就出院回去了。病房里的人都感叹医院良善,说若是私人诊所,怎肯轻易放他离开!
护工的门关着,外间堆放着十多张折叠床。一个人正在接开水,我误以为是护工,说老爷子搬不动,我先帮他搬一张。声响惊动了里面,门开了,有人厉声吼,谁搬床?接着出来一男一女两副俗脸,非常威严地瞪着眼,令人想到影视剧里那些狱中的男女牢头。我说,我。对方不言语,盯着。我又说了一遍理由,将床拎在了手里。那两张有些土黑的胖脸,在僵硬和愤怒片刻之后,终于放缓,像放入开水的冰块,顷刻化解,然后,有了残花般的笑意。那笑意,突然就暴露了心底的丑陋。
我的心痛了起来。
1983年,轰动一时的电影《少林寺》,有一句台词至今难忘:方丈,善心动不了恶魔,还得凭这个。这个,是武僧手中的棍,而我们,手中有什么呢?
回家的路上,行人已经很少,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想到母亲明天就要做手术,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苦难只有她独自受着,心中便爬满了苦痛的枯藤。将车停在路边,想抽根烟平静一下,却难以平静下来。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抱歉,帮不上你忙。我说,我也帮不上,能帮上的只有医护。此刻,像有无边的洪水围了上来,浪涛如天,恰如漫无边际的绝望。远处,隐约有一只救生圈,随波起伏,让人看不真切。很想要一瓶高度白酒,把自己喝醉。
这一种绝望的愁,有几个人能逃掉呢?
谁也逃不出宿命,但是,肉体上的病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病。心病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深浅莫测的心病,才让人心慌。因为许多时候,我们不是抱团取暖,而是抱团伤害。我们把温情、善良、责任,甚至是义务,都看成了五彩缤纷的利益的幻影。
我想,鲁迅弃医从文的选择还是正确的,只是,笔的力量太有限了,能改变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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