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散步吧

去散步吧

去散步吗?一定要带上我的小土狗。我冲它打个唿哨，它会从狗洞子里冲出来，走在我的前面，像一个探路者，一路来来回回地嗅。它爱到林子里到处钻，沾了满身的苍耳回来，温驯地伏在我的脚边，让我帮它剔除了那粘人的苍耳。它爱抬起一条腿，冲着一棵树撒下一泡浓烈的尿，那尿又腥又臭，还带着白色的泡沫。许多年过去后，这棵树总是比周围同年轮的树高一个头，这得归功于小土狗的那泡尿。

小土狗已经三岁，作为狗，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刻，当然，它繁殖下一代的心也特别旺盛，它开始追逐任何一条从它面前经过的小母狗，和那些小公狗们撕打，打得一地狗毛，尘土四散。它撒开蹄子到处乱跑，有着使唤不完的精力。

我的舅舅总是劝我把它阉了。舅舅是个兽医，一辈子做着阉割的勾当，他很大的爱好，就是将各种雄性动物阉了。我妈养过无数只公鸡，它们长成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态势，早上打鸣，中午抢食，下午撵着母鸡满院子跑。舅舅带着用布包起来的钳子，剪子，镊子，走到那些公鸡身边，公鸡吓得俯首帖耳，匍匐在地。舅舅提起鸡，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将鸡铺他的在两条腿间，手一抖，好了，公鸡被他阉了，红通通的鸡冠，慢慢萎了下去，不再打鸣，也不再纠缠母鸡，只一心一意长肉。

猪圈里的小公猪，也难逃舅舅的魔掌。阉掉的小公猪，不再在猪圈里追逐，也不再将头往墙上撞，它们老老实实伏在地板上，一心一意长膘，一心一意等死。

舅舅一来我家，总是盯着那条小土狗，目光炯炯。我阻止了舅舅将小土狗变成一条太监狗。我想让小土狗活得有尊严，就算是狗，也该有“狗严”。

没被阉掉，小土狗就爱四处乱窜，它有使不完的劲。路上我总要祈祷，千万别碰到一条小母狗啊，特别是长得俊俏的，顾盼有情的小母狗。碰到了它们，我的小土狗一定要撒开腿丫子，跑过去跪舔人家。可小母狗们大多是傲娇的，象它们的主人一样，微昂着脖子，仰起脸来看天。小土狗没个眼力劲，定要围着人家的屁股后面转圈，哎，我也叫不回它，看它丢人现眼。小母狗斜觑它一眼，转身就走，它也会跟上去跑个几百步，低低地呜咽，我不知它要去干什么，难道找小母狗要微信，要电邮，或者电话号码，订好下一次的约会?

我不想理它，我独自去散步，走过一条巨大的，干涸的水渠，就听见后面传来“嗒嗒嗒”的狗蹄声，小土狗在后面跑了过来，大约知道我生气了，低下头在脚边上嗅着，伴着讨好的低吼。我朝它踹了一脚，脚还没到，它已作势躺在地上，伸着四条腿作投降状。我再打个唿哨，它翻身爬起，在脚边上转悠，带着讨好的神情，低声哼哼。去散步，一定记得带上我的小土狗。

去散步吗?夕阳已经沉了下去，蓝色的雾霭从田野里升起，夜晚黑色的衣裳漫过了天际，我想在这黄昏降临的时刻，去原野中散步。鸟儿都已归去，我走在荒原中，看着天空由浅蓝变成墨蓝，启明星升上来，挂在空中一动不动。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像一条条流动的线。我听着风从旷古吹过来，带着前人的呜咽。这个荒原，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有的只是一些贴地而生的杂草，它们在夜色中随意摆动。我爱在这荒原中散步，在这里，我就是我自己，扯去了人前的面具，赤裸裸伸出了我的触角，只在这荒原里。在这，谁又管是我去谁呢?压在身上的符号，不过是别人眼里的记号，他们要记住我而已，以便和千千万万其他人区分开来。可在这里，谁又愿意记得我呢?风啊，匆匆忙忙拂过我，去了另一个远方，小虫啊，它们只爱弹奏自己的歌，野草们啊，它们只爱装饰大地。我啊，在这里，拥有很自由的灵魂。

去散步吗?我去想那片海，它座落在很古老的东方，那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每天泛着白色的泡沫，起起伏伏。那里有我祖先，他们永远沉睡在那片海。曾经，他们一年四季呆在那里，靠着一条小渔船过活，一日三餐都是小鱼小虾，终日赤着脚，每日看见太阳从东边的海里升起，又从西边的海里落下。他们整日结网打渔，他们的后代不读书，整天在船上打闹，刚刚学会走路的小毛仔，就会趴在船弦上玩，一松手就掉进了水里，也淹不死，自然而然地会学会了凫水，像一只只幼小的鱼鹰。

我的祖先中的一个，他不爱水，不爱打渔，他挖空心思，他想到岸上去。他背着族人卖了船，成功上岸成了一个陆地居民，他早上背起锄头，去田间锄草，太阳落山，他扛起锄头回家，他的汗珠子，滴在土地里，闪着光。

以后，这个祖先的后代，日日生活在陆地上，他们不再和水打交道，生下的孩子们，也和陆地居民一样，在地上滚啊爬啊，也背上书包去小学堂。可他的后代们得了一种病，全身的皮肤瘙痒，让人忍不住挠，挠着挠着就出血，结痂，又痒，又挠，结更厚的痂。这种病没办法医。只能回到海上，在海水里泡上几个时辰，皮肤上痂脱光了，皮肤完好如初。他们又返回陆地上，几年过去了，瘙痒开始，又到海水里泡上几回，如此循环，终其一生。到了我们这一代，这些都成了传说，可我灵魂的某个地方，夜夜听见大海的呼唤：“归来吧，归来吧！”它搅得我不得安宁，我想我应该买上一条船，去海上散步，看它平静如静，看它波涛汹涌，那里，才是灵魂的归宿。

去散步吗?带上我的小土狗，穿过漫漫的荒原，去海上散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