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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失的父爱

来源: 南方文学网 时间:2021-07-07

缺失的父爱

父亲,不止是一个称呼,一个具体形象,还是一个话题,甚至是一个课题。这个课题,我研究得不好。

四十年前的农村,重男轻女是普通现象。虽然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但还有很多人为了生个男孩,像黄宏、宋丹丹的小品《超生游击队》那样东躲西藏。那些情节一点都不夸张,母亲就是超生游击队的一员,为了生个男孩,就是那样躲来躲去。生了妹妹后,母亲被强制放了避孕环,她偷偷找人摘了。再次怀孕后,母亲就抱着两岁的妹妹躲到姑奶奶家待产。母亲几次说过,当时妹妹奶水不够吃,整日啼哭,她也是忧心忡忡,怕再生个女儿。那时,在母亲眼里,“女儿”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啊。

等到了预产期,母亲才从姑姥姥家回来。弟弟是在姥姥家生的,弟弟出生后,一家人都不敢声张,姥姥把弟弟放在柳条筐里,是姨挎着筐把弟弟送到我家的。母亲说,那时,父亲看着弟弟笑了,还摸着弟弟的耳朵说:“这大耳朵,真大。”大耳有福嘛。想必生我的时候,父亲是强颜欢笑的,因为我已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而生妹妹时,连“强颜”也不肯了。母亲说,父亲当时是“抽抽着脸的。”母亲还说,繁重的劳作,让她没有过多时间照顾妹妹,极少抱她。妹妹饿了,母亲就俯下身子给她喂奶,后来奶不够吃了,就开始喂嚼碎的玉米碴子。等到妹妹六个月时,姥姥来我家,把妹妹抱出摇篮,才发现妹妹都会坐了。

为了生个儿子,我从小就被唤为“领弟”,领弟,是一个父亲很朴素也很直接的愿望,希望下一个孩子是男孩儿。父亲还想用“多”字作为我的名字。多,当然不是福气多多、满意多多的“多”、更不是多多益善的“多”,而是多余的“多”,在父亲眼里,我是个多余的孩子。母亲没有同意,用“杰”字作了我的名字。到了妹妹,可能母亲也没太多精力了。于是,父亲便用“昭”字给妹妹取了名。妹妹懂事后说,“昭”字组个词都不容易,能想出来的,就只有“罪恶昭彰”这四个字,分明是取了“招”的音,还是父亲在盼儿子,父亲不语。

我对父亲很早的记忆来自于一个梦。那时我两岁多的样子,刚刚能记事。梦里,窗缝上爬满了灰色的虫子,我很害怕。醒来后,我让父亲去打虫子,他告诉我没有虫子。因为梦境太过真实,我非要父亲去窗前看看,父亲自然没有去,又一次告诉我没有。三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梦中的恐惧和梦醒后的失望。读过一点心理学方面的书,说童年的记忆往往能揭示一个人当时的生活状态或心理状态。或许,我觉得父亲敷衍了我,这个梦便被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又或许,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说不清。我宁愿相信是后者。

儿时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严厉。父亲是民办教师,但我有不会的题,从来都不敢问父亲。小学时,有一道数学题,我憋了很久也没做出来。母亲非让我去问父亲,拗不过母亲,又不敢找父亲,我犹豫了很久,才走到父亲跟前。不出意外,父亲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通骂,然后让我自己去想。我没有生气,只有害怕和后悔,不停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去问父亲呢?

那个年代的人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我搜肠刮肚地寻找,也没能寻得一段被父母抱在怀中的记忆。母亲不习惯搂着孩子睡觉,我们从出生起,就是一个人睡。记得初中毕业那年,看到一个同学坐在她父亲的腿上,我惊诧不已,羡慕不已,十几岁的女孩儿,还可以坐在父亲的腿上?但我没有渴望,我知道,在我家里,这是不可能的。

慢慢长大了,我养成了讨好型人格,胆小、自卑、极度缺乏安全感,害怕独处。

后来,遇到了夫,他成熟稳重,让人有踏实的感觉,就嫁了。夫于我来说,亦父亦兄,我沉溺于被呵护的感觉,事事依赖着他,以至结婚二十年来,我在为人处事上没有一点进步。夫总说他养了两个女儿,我是他的大女儿。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在我的潜意识里,他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知道这个的时候,不禁心下一凉,原来有些事,真能影响人大半生,甚至一生。

我记不住父亲的生日,我能记住姐姐和弟弟的生日,能记住公婆的生日,甚至能记住夫姥姥、姥爷的生日,就是记不住父亲的生日,我总把他的生日和妹妹的生日记混。有人说这是选择性遗忘,因为我对父亲有怨。于是,这又让我很自责,做女儿的怎么可以怨怼父亲呢?

我每次往娘家打电话,都是打给母亲,偶尔父亲接了,我会觉得无话可说,匆匆聊几句就挂了。母亲没接电话,我又会觉得缺了点什么,像是电话没有打完。每次回娘家,我都会给母亲带一大堆吃的,很少会想到给父亲买。有一次,给母亲买了个凉席,听母亲说父亲也很喜欢,跟她抢着睡的时候,我很自责,赶紧给父亲也买了一个,父亲开心得很。可是,给母亲买凉席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父亲。

有次,我跟姐姐说说起这事,姐姐说她不会,在她心里,父亲母亲是一样的。姐姐小时候是得到了完整的父爱的,母亲说,姐姐刚会说话的时候,父亲就教她背唐诗,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很多唐诗。等到我会说话的时候,父亲已经没有耐心了,都是姐姐教我。姐姐是*一个孩子,自然得到父亲的喜爱;弟弟是心头肉,不用多说;妹妹从小老实,也能得到一份偏爱。似乎只有我不用操心,只有我被忽略。有次,母亲说,我小时总是多事,她就和父亲“掐我的尖”,她们真的不懂,我不过是想让他们多给我些关注而已。小的时候,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我是被忽视的,我也一直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直到前阵子,突然被点破,避无可避。憋了四十年的委屈倾泻而出,我在家哭了两天,承认父母不够爱自己,真的好痛。

父亲真的不爱我吗?小时候,他从微薄的工资里拿出钱来给我们订课外书,那时全村的孩子只有我们姐弟能看到课外书,拿到书时的骄傲和自豪,不正是缘于父亲深沉的爱吗?他为了供我读师范四处举债,这不正是他浓烈的爱吗?舐犊情深啊,哪个父母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我常常为自己的质疑感到自责,甚至是羞愧,但那种被忽视的感觉,确确实实地陪伴了我四十年。

我觉得父亲不够爱我,我对父亲是不是也有所忽略?父亲来我家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我努力地找话题,也依然会冷场。若是只有我和父亲在家,我就会觉得很尴尬。我和父亲之间似乎隔了些什么,无法跨越。或许,那个年代的人都不懂得表达爱,而我只是那个年代女孩儿的缩影;抑或我太矫情,把这些看得太重了。

我想,父亲若看到我这些文字,一定是震惊的,难过的,就像我每每想起那个被点破的日子,心上还会淡淡的疼。

人说幸福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疗,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疗童年。无疑,我是幸福的,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没吃过什么苦,安安稳稳长大。父亲的四处举债,也让我有了一份算得上体面的工作。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当年那份缺失的父爱呢?可我四十岁了,依然没能走出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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