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树，我的怀念_睹物思人_海天散文

    窗外那棵木槿树又开花了，早晨起来，落英缤纷，淡紫色的花铺了一地。我呆呆地望着满地的花蕾，又想起了姥爷……       妈妈说刚生下我那一天，姥爷在院里窗前种下了这棵木槿树。多年来木槿树和我一起成长，木槿树也由当年的一株小苗长成一棵粗壮的大树。可是姥爷，却老了……       姥爷病倒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会苍老。我天真地以为姥爷会永远是我印象中那副样子：中等偏瘦的身材，干净整洁的中山装，一年四季鞋袜穿得整整齐齐。这在农村里并不多见。记忆中他总是晃动着手指轻轻弹去鞋面上的浮土，每次外出归来，都要拿扫炕笤帚把浑身上下扫得一尘不染。       姥爷爱干净，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暑假我在家住，每天他早早起来，总是先拿扫帚把院子扫一遍，然后背了筐子去屋后的菜地，回来时筐里有时会是一把豆角，或是几根黄瓜，两个茄子，几棵葱，偶尔也会有几个桃子，姥爷说是他去大堤北面的桃园里给我要来的。姥爷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生性不爱求人，但是为了心爱的外孙女，我能想象出他去桃园里找人家要桃子那副诺诺的表情。我晚上看书睡得晚，早晨起来姥爷总是轻轻带上门，我听得见小黑狗追他出去，又被姥爷低喝着喊回。姥姥叫我起床吃早饭，姥爷总会说：“孩子累，趁着凉快，让她多睡会儿吧！”       姥爷不识字，却敬重读书人。有时他看着我读书，消瘦的脸上就泛起了喜色。我的四年大学，是姥爷和姥姥含辛茹苦，用他卖花积攒下来的钱供我读完的。本来我还想继续读研，当我试探着把这个想法告诉姥姥时，姥姥当时就哭了，她说为了卖花姥爷骑自行车到五六十里外的临县去赶集，来回就是一百二十里，回来天黑看不清路过河滩时摔倒了，装着花盆的筐子砸住了腿，好长时间都无法走路。为了省钱，姥爷在外面中午都舍不得花一两块前买碗面……       我原本期望不算太长的三年可以勤工俭学度过的，但是姥姥一句话让我彻底断了念想。姥姥说三年？不知我和你姥爷还能不能再活三年啊。我听得心中发紧，便只想早点毕业上班让老人心有所安。毕业时我忍痛割爱，拒绝了学校所在城市一家报社的挽留，因为我只想留在离家近的省会城市，为的是将来老人有所依靠。       我上X 大，年逾六十的姥爷到学校看我，一直找到系里党总支书记的办公室，温书记热情地和他握手，姥爷觉得很受尊重。       姥爷喜欢公家的东西，比如先生换下的制服。了解到姥爷的喜好，先生几次把他新发的衬衣给他，姥爷坚辞不受。他总是连连摆手，说有旧的洗干净了穿，已经很好啦！我单位自行车的车牌，更换过好几次，有时候发下来没用我就把它扔进抽屉里搁置起来，清理旧物时想把它扔掉，姥爷却连称使不得。我就给了他，也不知他有什么用途。回老家时我看到姥爷在我淘汰给他的那辆白色公主车上挂着我们学校的车牌，我和姥姥相对而视，我便捂着嘴偷偷地笑。       近几年流行酒的包装里有小的纪念品，像钥匙扣、打火机之类的东西，姥爷很是喜欢。姥爷不喜喝酒，却爱收藏这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看到他急切打开酒箱寻找奖品后那副惊喜交加的样子，天真得像个顽童。逢年过节先生总要买整条整箱的烟酒孝敬他，起初我还以有损健康为名出面阻止，但想到姥爷打开酒箱撕开酒盒找寻奖品时的那份喜悦，就不再多说什么，甚至怂恿着多买。       前年十一放假回家，家里正在盖新房。姥爷乐颠颠地每天吃完饭就到工地去看着。10月4号午饭过后我们返回市里，特意到新房那里与他告别。还未走到大门口，我就大声喊姥爷。姥爷应声蹒跚着向我走来，我给他留了一些吃食和酸奶，叮嘱他天气干燥要注意多喝水，免得上火。说不清为什么，转身上车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姥爷眼圈也红了，说不出话，只是挥着手，催促我上车走。       谁知离别时的一面，竟成为我终生的怀念！难道那时就有心电感应，彼此都感觉到了什么吗？       元旦因为学校一些活动，我没有回家看望姥姥姥爷。大年初一早晨我给家里打电话拜年，听着电话里姥姥的声音不对，赶紧追问，才知道姥爷病重。先生载我急切地开车往回赶。到了家里，姥爷躺在床上输液，面容憔悴的他，早已不醒人事。其时他已不能讲话，我哭喊着叫姥爷，却再也没有人应答了。       整个正月，一家人忙着在县医院和省城之间穿梭。严峻的目光写在脸上，沉甸甸的忧虑注进心里。而后近一年的时间，姥爷一直瘫痪在床，血栓栓住了脑干主管语言的部位，从此他再也没有开口讲一句话，直至去世。       我给姥爷买了医院里那种护理床，白天里摇高了床头扶他坐一会儿。姥爷喜欢花鸟鱼虫，我给他买了一只用电池的假鸟，装在一只精致的笼子里，打开开关小鸟就会啾啾地叫。夏天里和妈妈一起把他抱到院里荫凉处的躺椅上，他看着自己亲手载下的满院的花，轻轻抚摩着卧在脚下小黑的脊背，不知这些是否能唤醒他前时的记忆？       奔波的一年，伴随着时好时坏的消息，心情也一松一紧，起起落落。每次的转危为安，我都暗自祈祷，总是希望能逢凶化吉，祈求上苍保佑好人平安。病情稳定的日子，有时候打电话姥姥说多喂了姥爷半碗饭，我就会高兴地逢人诉说。那时我是多么希望姥爷能逐渐苏醒，再次好起来啊！       元旦前夕，姥爷再告病危。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望着躺在病床上输着液体消瘦不堪的姥爷，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人们劝我不可以惊吓了姥爷，我竭力忍住眼泪，强作欢颜，轻轻握着他骨受如柴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呼唤姥爷……       有经验的主任医师看罢，轻轻摇头走了出去。我紧跟着走出来，他只吐了三个字：“准备吧！”       然而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亲爱的姥爷，就会这样离开我。那时的他早已滴水不进，我不死心地拿棉签沾了水，一遍一遍地擦他干裂的嘴唇。我用小勺舀了少许奶液，一点点滴进他的嘴里。我去超市买了许多他生前爱吃的东西，大包小包地拖回了家，一一摆在他面前，嘴里不停地说：“姥爷你快点好起来啊！即便不能吃了，我也要让你看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苍天不负苦心人。姥爷终于闯过鬼门关，再次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生命。我激动得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仍不敢大意，但我相信，经历了这番磨难，至少应该又可以稳定一段时间了吧。       回来后没几天就是元旦了。姥姥在电话里说姥爷状态不错，这段时间我跑得也累了，让我放假不要回去了，自己好好调整一下。我竟相信了，补觉，看书，上网，听音乐，上街购物，很惬意很放松地过了三天假期。十多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七点多钟，我从外面吃饭回来，正在脱大衣，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妈妈告知姥爷病重，让我马上赶回去。       扔下电话，我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我跑到屋里收拾东西，拉开衣橱，却想不起要找什么。好容易出门了，坐在车里眼泪哗哗直流，心中大声地呼唤着：“姥爷你等等我啊，姥爷你等等我！”我给姥姥打电话，告诉她我在路上，让她告诉姥爷一定要等着我……       车子驶到院门口，等不及停稳我就跳下车拼命向屋里跑去。朦胧中感到院子里灯火通明，屋子里挤满了人，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拼命往里冲。身穿重孝的妈妈一把拉住我说孩子，姥爷在这呢！人们自觉让出一条空隙来，外屋中间靠墙的一张床上，蒙了天蓝色苫布躺着的那个人，就是我亲爱的姥爷吗？我扑倒在床前，晕了过去。       醒来我奋力推开众人的拉扯，挣扎着要去掀开姥爷的苫布，我要再看一眼我亲爱的姥爷。妈妈的怒喝制止了我。而后她和缓地说，孩子，别惊动了姥爷。母女相拥，放声大哭。       接下来妈妈、姐姐和我一起守灵。姥爷无子，一辈子只有妈妈一个女儿。姥姥说原本我有个小舅舅，生下来不久便得病不幸夭折了。那时姥姥身体不好，喝汤药绝了经，从此就再也没有生育。妈妈成了那时罕见的“独生女”。因了父母的恩宠，长到十二三岁出门还让姥爷背着，否则就在后面耍赖不走。姥爷生前每每微笑着说起，目光里充满了慈爱。       到了我们这一代，他又把爱的力量向下延伸。爱屋及乌，时光流转，他又把外孙女当成了自己的小女儿来疼爱。都说父爱如山。对于过早丧失父爱的我来说，有谁知道姥爷这个男人在我心底的份量呢？       世界上很爱我的那个人，就这样永远地去了。       殡仪馆的车开来了，拉姥爷火化的那天，外面院子里热闹非常，人们在兴致勃勃地看我们献给姥爷的古装戏。姥爷生前是戏迷，年轻时候跟着村里的戏班跑过龙套，高兴时嘴里有时也会哼上两句。姥爷走了，我们愿意让他把生前喜爱的东西都带走，有了它们的陪伴，希望远在天国的他不再孤独寂寞。       村里几个本家，都是青壮的男人，抬了姥爷往车上走。从此，将是阴阳两重天，就连这样不会说话的姥爷，我也看不到了！我哭嚎着追出去，背后面的人死死拉住。我低头狠命咬她一口，那人啊呀着松开，我继续往前追。别人的训斥和喝骂我不管，我就是要要回我的姥爷！前面的人阻拦着我，几个人趁机把姥爷放进车厢，关上门，车一阵风似地开走了。眼前一黑，我又哭晕了过去。       我在姥爷停留过的那张床前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流泪。我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好疼好疼。我反反复复地想：姥爷，你怎么就舍得离开我呢？看到外孙女这副样子，你难道不心疼吗？       姥爷离开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我今生都无法忘记。       大约一个多时辰过去，刺耳的鞭炮声响起。是姥爷的骨灰回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盛了姥爷骨灰的小布袋捧在手中，恍惚间觉得像是托着姥爷的身体，帮他翻身活动。刚刚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瞬间就化成了一把灰！我把姥爷放进他的新家——骨灰盒里，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遗像，心如刀绞。       姥爷，您安息吧！       安葬了姥爷，好长一段时间，我难以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我害怕看到与他年龄相仿的老人，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姥爷。有时看到一些年迈的老人摆了地摊卖东西，我会想起姥爷卖花供我上学读书的不易，情不自禁停下来买了他的东西，我知道帮助像他曾经这样的老人，姥爷知道，一定会微笑的。       直到现在，我都害怕看到花鸟鱼虫这样的东西，姥爷生前的喜爱，成为我心中一个拂之不去的结。上班路上那条通过集贸市场的街，我总要绕路走。不小心遇见一些类似的东西，勾起联想，我又会黯然神伤。       姥爷走了，他把我曾经的希望也带走了。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为他和姥姥而活，因为外孙女是他们心中永远的骄傲。直到今天，我还能忆起少年时候那个轻狂懵懂的我，*一次作文发表，捧回奖品和证书时姥爷那张轻易不为所动的脸上竟被我捕捉到了隐藏的丝丝笑意。姥爷极少批评我，跟着他长这么大，更是从小没打过我一下。他也不肯夸我，几代农民的姥爷感情是含蓄朴实的，不是他吝于阳光般的赞美，性格拘谨内向不善表达的他一定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将来我一定能读懂……       姥爷离去后的一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颓废，凡事打不起精神来。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姥爷这个看似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男人，在我心中竟占了这样重要的位置！姥爷走了，我心中的精神支柱也轰然倒塌，我感到自己像置身于一个孤独的荒岛，凄惶无助，孑孓独立，形影相吊。我想，我是没有希望了。       心情很抑郁的那段时间，朋友一直陪着我，听我反反复复祥林嫂般的诉说，陪着我默默流泪。后来她看我越来越忧郁，也不免担心起来。直到有一天，她劈头盖脸大声把我骂醒。她说姥爷走了你的灵魂也跟着走了吗？那么姥姥怎么办？要是有点责任心的话你就给我醒醒，你还有姥姥啊！姥姥需要你啊！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姥爷，昨夜你又入我梦来。是我搅乱了您的安宁，让您不放心了吗？       姥爷，痛定思痛的我会好好地活着，努力地工作，不给您丢脸。让外孙女永远成为您和姥姥的骄傲。       我会好好地孝敬姥姥，让她安度晚年。这几天处理完手边的事务，我就回家看姥姥去。要是她愿意，我就把她接来，让她替您看看您生前未能见到的我现在生存的环境，倘若在天有灵，您知道了一定会满意的。       漫漫长夜，我在电脑前写字。眼睛累了抬头休息时，看到墙上的影子，又想起儿时您用手指做猫、狗、兔等动物形象的趣事，您就这样迈着轻缓的步伐，再次走进我的记忆中来。       亲爱的姥爷，你在天国还好吗？